卡达莱:苦难在他的笔下轻盈起舞
伊斯梅尔•卡达莱拥有难得的天赋,那就是举重若轻的起舞。沉重苦难和晦暗现实被还原为可笑的荒诞,在他笔下示众:每次写一本书,都感觉是在将匕首刺向专制。
卡达莱:疼痛的讽谕,诗的轻盈
俞耕耘 | 文
阿尔巴尼亚文学在上世纪后半叶曾一度淡出我国读者视野。伊斯梅尔·卡达莱的名字让我们重又看到耀眼“亮色”,在接连荣膺多个国际奖项后,他广受世界瞩目。从诗人到小说家,卡达莱经历了由政治抒情向政治讽喻的精彩转身,从阿尔巴尼亚到巴黎的流亡动荡,不变的是他作品中诗性的智慧与散文的灵巧。
浙江文艺出版社
余中先 译
2015年10月版
01
卡达莱是令人叹服的,小说《金字塔》直追前古,本无太多辑录可考的文献,可谓书写的冒险。修建金字塔的“故实”不过是一个故事的容器。面对历史细节的虚无幻灭,作者反而腾挪出无限的自由,在想象中达到“超写实”般的再现功力。你会怀疑卡达莱是否“在场”,他是胡夫的侍者还是宫廷的重臣,他是修造的苦力还是执鞭的监工?很显然,他同时都是,又不断游弋。然而,难得的是,注重细节又毫不琐碎,它们都汇聚为意义的潜流,通往故事“黑暗的心”。
这黑暗的根源就是作者嘲讽的“专制”吗?并不全然如此。它更源于人性难以克服的弱点:从心理到欲望,从认识到思维,普遍而深刻。专制统治和权力运作只是基于其上的“金字塔”。作家在一个如此单调线性的情节框架(是否建造-如何建造金字塔)内,却建立了内蕴繁复的象征系统。他的高明在于赋予金字塔太多的幻象:它既植根于民众观念、又存在于图纸模型,既是抽象的权力运作,又是物质的威权实体。
从设想放弃修建到做出建造最宏伟金字塔的决定,胡夫意识到金字塔不仅属于他,也属于整个埃及。安置死亡,只不过是一个无关轻重的附属功能。金字塔提供了一套对人性进行治理的“统治术”,是“神智的模糊,精神的紧缩,意志的软化,能量的消耗,概念的单调”。卡达莱很可能仿效了《圣经》中修建通天塔耗费财富、催生嫉妒、孕育阴谋的母题。同时,他又赋予小说太多无解的两难:“(它)既是可以完成的,同时又是永远不能完成的”;加快工程进度会显得支持法老将死的谣言,磨洋工又会遭到刑罚鞭打。小说放大了运石上坡的周而复始,从塔尖顶层“反向计数台阶”也是颠倒黑白的认识论荒谬。“那是一种令人疲于奔命的空无和眩晕的感觉”。
浙江文艺出版社
黄荭 译
2015年10月版
02
作家在1969年出版的小说《雨鼓》,显然比《金字塔》更具政治关切。研习历史出身的卡达莱,始终散发着史诗传统和民间讽谕,仿佛来自希腊荷马与波斯萨迪的承续。然而,他又带来了极端反讽:他的历史书写非但没有退回遥远,反而不断迫近,成为当下的现实。
与米兰·昆德拉的政治创伤“后遗症”相似,卡达莱自言,“我每次写一本书,都感觉是在将匕首刺向专制”。然而,作家耀眼的地方却是对“拟境”(重新拟造情境)和“对位”(古今复合叠加)的纯熟使用。《雨鼓》以奥斯曼帝国一场远征阿尔巴尼亚的“战事”为题材,让人直接联想到“布拉格之春”苏联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“实事”。他用一堆神似的巧合,讲述了一切历史亦是现实的训诫。
一个大兵压境,数月围困,攻守交战的故事却蕴含了地缘政治、民族纷争、宗教征服等绵延至今的重重死结。显然,作家更关心战争的缘起和本质。小说开篇,苏丹(奥斯曼帝国)对阿尔巴尼亚施压,企图使其成为自己的附庸。在目的落空后,又以“投靠欧洲的叛徒”的罪名围困。这些细节,无疑都指向苏联对东欧的威胁挟制:如意识形态的暴力输出,选择“阵营”站队的冷战思维,霸权主义的强权政治等等。
那么,卡达莱在一场15世纪的遥远战斗上大费周章,就仅仅为了控诉苏联的霸权?当然不是,他有意釜底抽薪,拆穿所有战争的“口食”、宗教的伪善和政治的本性。小说中,苏丹的军需总管明显带着“局外明眼人”“战场老油条”的色彩,玩世不恭又往往一语中的:
“我们指责斯坎德培是西方人的走狗,而我们自己却背着他和威尼斯人打交道”
——“这就是政治”。
卡达莱笔下的战争只不过是一种伪装,实质不过是统治利益的扩张。
小说耐人寻味的问题也随之而来,作家的立场态度在何方?它暗藏着什么为中心,什么为异教的情感判断。这看似不言而喻,他显然会站在阿尔巴尼亚一方,把苏丹看作入侵者。然而,卡达莱却给我们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。那种叙事视角常与价值立场保持一致的惯常做法,遭到了颠覆:他选取了苏丹随军史官为叙事之眼。史官就像是卡达莱(历史兴趣)的化身。军需总管对史官的劝告,更像作家对书写战争的自嘲:
“大屠杀总能让人写出伟大的书”,“你的确有机会写一部铁血铮铮的史书,而不是那些从没有到过战场的小文人在火炉边写出来的花边故事”。
更令人纳罕的是,《雨鼓》在叙事上鲜明的“失重感”,却经营出正与反、实与虚、轻逸与厚重的对照美学。从统帅帕夏到将领、兵士、占星官、工程师、建筑师各色人等,从军需配给、武器装备再到炮轰攻城、挖掘地道、断水围困的全景展示,卡达莱借史官对苏丹一方进行了事无巨细的“写实”。对阿尔巴尼亚,却只在每章章前稍加“晕染”,烘托守城一方心理的等待、焦虑、恐惧和绝望。当读者对敌方攻略无所不知时,他们却因无从知晓,放大了痛苦的焦灼。最终,“报雨的鼓声”浇灭了战争的戾气,秋雨解救了围困。
浙江文艺出版社
文敏 译
2015年10月版
03
《H档案》正如一首充满戏谑快感的“讽喻诗”。小说以两个业余“学者”来到阿尔巴尼亚偏远山区企图破解荷马史诗为线索,充满了“天真的滑稽”。民间学者要搞古典学研究?然而它又与《金字塔》形成了某种呼应。N城总督也如法老,患有“政治过敏强迫症”,认为他们必是间谍,从而加以严密监视。
一个貌似文化寻根的故事最终却沦为一场“闹剧”,史诗的归属划分则牵出民族宗教矛盾、政治时局动荡等现实。如果说H代表了荷马,那么N很有可能暗指了NO。它是封闭专制之城对一切外来“闯入者”的拒绝。笨拙研究者、粗俗总督、放荡夫人、愚昧民众漫画式地再现了上世纪阿尔巴尼亚的风俗场景。
然而,如果将卡达莱仅仅视为用意显露,介入鲜明的讽喻作家,又未免格局太小。虽然,他选取的题材、背景与象征确乎通往特定的政治现实。但处处坐实却绝非明智的读法。事实上,卡达莱深谙实到极处,便是虚到极时的道理,强烈的存在主义气质和荒诞派色彩更让人折服。“超写实”手法既会让细节扩大、寓意显著,同时也使时间荒漫,陡生多重意义的褶皱。
作家的感应恰好印证了这点,“当今的时间并非它应是的样子,它已经丧失了原本的品质。它毫无自制地放任自流了;它已经,该怎么说呢,膨胀了,扩大了,总之,它已经放松了”。
真正的时间应是很紧凑的。卡达莱戏谑道:“比如说,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整整一世的时间,应该能用他性高潮时刻的数量来测定。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空无和虚荣。”
卡达莱拥有难得的天赋,那就是举重若轻的起舞。沉重苦难和晦暗现实被还原为可笑的荒诞,在他笔下示众。疼痛的讽喻和诗意的轻盈成为他现实主义的精彩跃动,“黑暗、敏锐而触动人心”。
伊斯梅尔•卡达莱 | 1936—
阿尔巴尼亚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和诗人,生于阿尔巴尼亚,以诗集《青春的热忱》初登文坛,随后转向小说创作,其作品迄今已在四十多个国家出版。代表作有《亡军的将领》《破碎的四月》《梦幻宫殿》《金字塔》等,在国际上广受好评。评论家称赞他的作品“其诗意的散文和叙事的灵巧,堪称炉火纯青”。曾荣获多个知名国际文学奖项,包括2005年布克国际文学奖、2009年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,以及2015年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学奖等。
伊斯梅尔•卡达莱部分作品
媒体评语
卡夫卡式的洞察力和写作力度,昆德拉式的反讽意味,史高沃列斯基般对历史的敏锐感,这些与卡达莱本身娴熟的写作技巧结合在一起,使《破碎的四月》成为一本无可指摘的杰作。——柯克斯评论
卡达莱描绘出了完整的文化——包括它的历史、它的热情、它的传说、它的政治和它的灾难。他继承了荷马史诗的叙事传统,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。——约翰·凯里,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会主席
曼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卡达莱最具野心的小说,他轻轻一瞥祖国历史,细节的灵魂便跃然纸上。——出版人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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